□逄春阶
第十四章 征程
拜访牛兰芝老人那天恰逢“三八”节,银发满头的老人特别开心,跟我和我的姑父牛兰竹聊得也特别高兴。她说:“我们到了根据地先到青训班学习,学习完,我就分到宣传部,正好跟着刘宜搞‘三八’节宣传呢,时间一晃就过去了这么多年啊!我当年嫌自己名字土气,还找宣传部部长辛玮给改个,没想到他说:‘牛兰芝多好啊,芝、兰为两种香草。比喻人德操、才质的美好。我记得给辛玮部长敬个军礼,抬腿就要跑。他却叫住了我,说了一段语重心长的话,这段话到现在还记得非常清晰:‘跳和唱不单为了宣传工作,也是一个革命者乐观主义的表现,乐观主义来自坚定的信念,坚定的信念又必须以革命理论为基础。如果没有革命理论作指导,乐观主义就没有牢固的根底。看你现在这么活泼热情,如果万一遇到什么挫折和坎坷,你这股热情乐观劲儿,会不会坚持长久?’”
牛兰芝沉默了一会儿,皱着眉头,说:“不久,我就遇到了挫折,你也从材料上看到了。曹永涛被怀疑叛变,我也跟着受了牵连,组织上很快把我的问题调查清楚,我就分配到了《利群日报》,遇到了王辫大姐,王辫大姐是老乡啊,说话快言快语,她大我11岁。”
“你养过兔子吗?”牛兰芝老人突然问我。我说养过啊,上小学的时候养过。
牛兰芝说:“这些年啊,我老是做梦,梦到在沂蒙山老乡家里,炕前里窸窸窣窣响,是凳子上的草筐里的兔子。房东家的母兔下了六只小兔,在草窝里,毛茸茸的,都还闭着眼睛。我小时候可喜欢小兔了,喜欢跳来跳去的小白兔、小灰兔,喜欢一遍一遍抚摸兔子柔软的毛。印象最深的是我在家养的两只,也没垒窝,夹在秫秸帐子里。我那年才十岁,跟着爹去东坡,拔来的各种野菜、曲曲芽、苦菜、莠草、蚂蚱菜等等。我就爱盯着兔子吃草,盯着兔子的眼睛,娘说,看兔子吃草,人就长善心,就不生歪歪心眼儿。”
我脑海里忽然就有了曹永涛,还有他的兔唇。牛兰芝的回忆录里有这样的话:“他的兔唇里发出的声音,真好听,他唱的歌,一遍一遍,赶也赶不走的……他养过兔子吗?一定养过,他那么调皮,那么任性,那么喜欢小生灵,老曹家就一根独苗,惯孩子。兔唇,唱歌却有独特的声音。”
牛兰芝跟曹永涛是在一棵杏树下分手的。山坡山坳纷纷扬扬飘着杏花和桃花,一层层绿油油的梯田,曹永涛是个闲不住的人,他看到别人在刷标语,他就跟着过去画插图,他的脊背上还落了几朵杏花呢。
杏树上嗡嗡嘤嘤的蜜蜂飞来飞去。盯着杏花,曹永涛笑道:“杏子黄了,麦子熟了,俺娘蒸上新麦子饽饽,做上菜,让我挑着食盒去上坟,箢子里挎的就是黄杏子。有一年下小雨,路滑,我挑着担子滑倒了,碟子碗磕碎了,杏子也撒了满地。破碗破碟子摆在坟前,觉得对不起父亲和爷爷,回来跟娘说了,娘说,是你爹想你了。娘还问,你烧纸时,没在坟前画个圈儿?我说,一着急忘了。娘着急地说,哎呀,你爹老实,你发了纸钱,不画圈,就让那些饿鬼抢了去了。说得就跟真的似的。”
牛兰芝听着,眼睛却盯着那杏花。杏树枝头的花蕊像勒上去的,密密麻麻,几乎看不到绿叶。想那一个月后,满树的青杏一点点变黄,沟沟杈杈里该是滚满了杏子吧,还有那清香,这沂蒙山也就成了香山。
正在这时,有人喊曹永涛。曹永涛把画笔放下,朝牛兰芝走来,随手折了一支杏花,正要把杏花递给她。来人说,快走吧,曹永涛就笑着,把杏花举到嘴唇那儿,兔唇上眨眼长出一朵杏花。牛兰芝笑了,曹永涛也笑了,一转身下了坡。往远处看,数不清的杏花,如喷火蒸霞一般,是一眼看不透的杏花的红海。
曹永涛左肩膀上的褂子破了一个窟窿,爬乔有山时,穿过一片棘子树,酒篓太大,他三拐两拐,让一根棘子把褂子划破了。牛兰芝想到了沂蒙山给缝一缝,一忙竟然忘了。
正有些不舍的,就听身后的脚步声,曹永涛跑上来,塞给牛兰芝一个纸包,说:“芝镇的老娘土,喝水时,捏上一点儿,就不闹肚子了。”牛兰芝很好奇,曹永涛说:“这是我师父公冶祥仁给的,嘱咐了又嘱咐。”他还递给一个玻璃瓶,从酒坛子里倒的。牛兰芝一看就是装的酒。她说:“我不喝。”曹永涛说:“不喝也拿着。抽空我也给牛兰丽、刘欢、李玉珍送去。”
站起来一摆手,走了。
牛兰芝眼角发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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